东莞往事：五金厂轶闻

口述：鲁一凡（四川达州人）

撰文：胖爷

2002年7月，我离开常平，再度返回厚街。此番再度赴厚街，我是奔着爱高厂去的，女同学燕子在爱高厂上班，她托了关系，找到一个老员工，那人答应当我的介绍人。

那个年代，电子厂招工条件严苛，很少面向社会招聘男工。即使招人，条件亦极高。尤其像爱高这样的，万人以上的大厂，若不找人帮忙，进厂难上加难。

出发前往厚街时，我所在的常平手袋厂，正在赶货，辞工书一时没能批下来。等了几天，我当机立断，决定自离。

手袋厂一个多月的工资，与我的前途相比，到底算不了什么。于是，提了行李，开了放行李，大踏步离开常平。

然而，天有不测。待到赶回厚街三屯，燕子却告诉我，因为晚了几天，情况有变，原来的招聘满员了，介绍人无力回天。

燕子安尉我，让我先在三屯附近，找家小工厂，一旦招聘窗口开启，她便知会我。没有办法，手袋厂不可能再回去。

既来之则安之，我听从她的建议，在附近的小旅馆，住了下来。安放好行李，我便马不停蹄，开始找工作。好在运气不错，第三日上午，我进了一家五金厂。

工厂名叫宏达，只有百来号人，工作劳动强度很大，车间噪音吵杂，但我只把五金厂当成一个过渡，也便不计较那么多。

厂里一百来人中，除了办公室文员，车间几乎见不到女工。文员或女仓管有人前往车间时，工人会觉得，她们如同天仙来到凡间。

下班后，有些工人闲极无聊，会跑到三屯人行天桥那边大饱眼福。三屯有好几家大型电子厂，员工都超过万人，青春靓丽的女工，下班后，从电子厂款款而来，场面令人震撼。

当然，他们的目的，是奔着找女朋友去的。还别说，真有一个胆子大的工人，看到一个中意的姑娘，勇敢上前相邀，请其喝了一杯糖水，两人便结下了深情厚谊。第二次见面时，女子夜色之下，主动送上了她的初吻。

车间工友讲述这段故事时，带着尊崇之情，希望也能遇到，这样一位电子厂女工。但我总觉得，即使真有其事，传播者一定做了些添油加醋。

虽然这位同事还在五金厂，但总不可能向他打探详情。对于非眼中所见，我多少是抱以怀疑态度的。

然而，在宏达三个月后，我竟然亲眼目睹了一桩另类的情爱故事，足以令人惊掉下巴。

回过头来，再去想一杯糖米，抱得一个美人归的传闻，甚至都觉得属于小儿科了。五金厂很辛苦，好在车间主管，为人公正清明，对手下的工人尤其好。

主管时年三十五六，大家都称他为海哥。即使工作期间，谈公事，也常时海哥相称。他也不恼，有时出薪了，他还会叫上几个一线工人，外出宵夜。

我进厂不久，海哥便主动找我聊天，问询我的情况。当然，这只是我初进厂时对他的印象。时间一长，我感觉到异样，工友都说他是个好主管，是个好兄弟，是个好朋友，但他却不是一个好老公。

前几点，我觉得极有道理，但为何讲他不是一个好老公，这一点，我始终不得要领。

海哥的老婆，也在我们厂上班。自然，我们以海嫂相称。海嫂是品质部的，但办公地点长驻仓库，负责来料抽检。海嫂比海哥小五岁，那一年，三十岁上下，正是美妙年华。

客观公正地讲，海嫂算不上多么漂亮，如果放在随便一家电子厂，她绝对会淹没于凡尘中。

然而，五金厂和尚多，与女儿国一般的电子厂，实在不可同日而语。更何况，在五金厂上班的男子，大多都经过世事，懂得成熟女子的妙处。

因此，海嫂偶尔去车间时，有几名男子，放下手中的活，不干了，眼睛都睁得圆滚滚的，目光停驻在海嫂身上，渴盼她能走到自己身边来。尽管海哥为人正派，公正谦和，赢得了人心，但似乎海嫂在车间更受欢迎，不过，这是两种性质的欢迎。

欢迎归欢迎，见到海嫂，工人们无非是眼睛多瞧几眼，或者多讲几句话，但到底是不敢怎么样的。毕竟，海哥总是车间主管嘛，管着你的生计你的薪质。你惹怒了他，他总有法子治你的罪。甚至，想方设法炒掉你。

我进厂领到第三个月工资时，发生了一件谁也没想到的事。当晚，领了薪水，众人皆高兴，主管邀约了一众工友，在厂外的大排挡，欢乐畅饮，好不热闹。然而，待他喝得酩酊大醉，回到厂里的宿舍，却发现屋里空空如也。

厂里为主管以上的管理人员，安排了单间，海哥和海嫂夫妻住一间。海哥一时没介意，心想，无非她出去宵夜了。加之，醉意渐浓，冲了澡，一时竟然睡过去了。半夜中口渴难耐，起床找水，才发现海嫂仍未归来。

他这才急了，害怕她遇到不测。苦苦捱到天亮，到处发动工人打听，谁也不知海嫂去了哪里。

海哥没了心思上班，闷在宿舍里，却发现屋里的东西，少了些什么，仔细一找，才知，海嫂几件比较好的衣服，平时舍不得穿，尽皆不见了。待到中午时分，厂里又传来消息，车间平时那个寡言少语的工人，名叫阿宋的，也不见了。

几乎不用暗示，众人突然悟到了什么，再想起此前，海嫂来车间，总会找阿宋讲一两句话，虽然看不出异样，但此刻，结合来看，一分析，便觉得两人是一起离开的。

还好，她不是凭空消失，应该是和别人私奔了。可再怎么样，也不应该如此无情无义吧，至少也得留下只言片语，以免海哥伤心断魂。

按理说，海哥的老婆出走了，工友应该难过，宿舍里的气氛似乎正好相反。每晚临睡前，舍友们都在热烈地讨论海嫂的离去，以及她为何与阿宋私奔。

尽管没有任何证据，但工友已经认定，他俩私奔了。

五金厂的生活原本单调乏味，这则桃色事件，一时竟然成为工友的谈资，乐此不彼地交换着彼此看法与意见。

大约半个月后，同学燕子告诉我，爱高又招人了，让我准备妥当，次日中午先请假面试。朝中有人好作官，有了介绍人，果然不一样。我顺利地通过了爱高的人事考核，成功入职爱高厂。

我离开宏达五金厂那天，海哥祝福了我。临行前，我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口。爱高与宏达是完全不同的工作环境，电子厂美女如云，我记得我刚到车间，就被分到流水线上。

几个大姐一般的女工，开玩笑一般地要我介绍自己。越是看着我脸红，她们似乎越是兴奋。

在五金厂，海嫂那样的平凡女工，都成了男人眼中的天仙，而在电子厂，一旦进了男员工，都会被女工调笑一番。

如果对上了眼，女工还会倒追男孩子。不管，哪个男孩是什么身份，家里穷困还是富裕，身高几何，帅气与否，皆不重要。毕竟，男少女多，女孩子又清纯可爱，只是单纯地谈一场恋爱，无关其他。

因此，那个年代，诞生了许多奋不顾身的爱情。然而，海嫂与阿宋的情爱故事，却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版本，是不被祝福，也不该发生的故事，可为何又发生了呢？

在爱高待了一个月后，有一天我想起海哥，心里五味杂陈，于是去了一趟五金厂。想不到，在厂门口遇到舍友老四。以前我与老四只是萍水之交，但隔了几个月之间，彼此又不在一家工厂了，再次见面，竟然有了一种莫名的情谊。

那天，我俩在宏达对面的四川饭店里，点了一个两个小菜，一人叫了一瓶珠江，叙起旧来。闲谈中，不知谁起的头，提到了海哥海嫂。

大约在我离开五金厂一个月后，海哥收到一封信，海嫂寄出来的，如同工友猜测的一样，海嫂的确是与阿宋一起离开的。信中谈了许多事，核心意思是，她再也不会回来了，请他原谅。

这些私隐之事，海哥怎会让工友知晓呢，毕竟这可是丑闻呀。老四说，的确如此。海哥收到信函那天，心中烦闷，找相熟的工友喝酒，喝得不省人事，口中滔滔不绝，还掏出那封信来。

如此一来，这件事，一时间在五金厂被传得沸沸扬扬。

没有哪个男人，会禁得住这般打击。某天上班，工友们发现海哥没来车间。平时，他总是第一个到车间的，工人等了许久，也没见到人影。直到那天中午，他们才知道，海哥离职了，就像海嫂的突然离去一样，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我和老四碰着杯，听他讲起这般事情，心里感叹不已，人生真是讲不清道不明，没人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结了账，要离开了，老四突然俯在我耳边，悄悄说道，你知道海嫂为什么离开吗？不待我开问。

他继续说道，他有缺陷。什么？我一时没能理解老四话语里的意思，老四没有正面答话，反问我道，爱高厂女工那么多，你小子还没谈过恋爱吧。讲完这句，老四一脸坏笑，拱手告辞。

我走在路上，缓慢行走，脑子里一直在回想老四的话。突然，我想起了什么，脸上烧起了红云。

果如老四所说，电子厂是个好地方，进爱高不到两个月，便有女工友主动约我看投影。那是一个眼睛大大的女孩子，下班后，披着一头秀发，喜欢笑，一笑脸上便会露出一对小酒窝。

女追男，隔层纱，我自然未能免俗。我们看过投影，吃过宵夜，有天晚上，走在夜色之下，她主动拥抱了我。我心跳加速，砰砰直跳。

在本该幸福的时刻，我脑海中却冒出海哥的身影来。

工友们都说，我们男才女貌，但没有人知道，我总是感觉害怕。可到底害怕什么，我自己也讲不清楚。我俩的爱情，自然没能持续。

之后我再未去过五金厂，自然也没能再见过海哥。但我时时想起他，想起海嫂，想起老四和阿宋。他们是我打工生活中的一部分，也许再过十年二十年，我也无法忘记。

既然忘不了，那就讲出来吧，不管他们能不能看到，希望他们一切都好。（应口述者要求，本文涉及人物皆为化名。图文无关。）

每个人的故事，都值得记录。每个人的经历，都是时代的一部分。三惊胖爷专注于非虚构纪实，如果您想分享自己的经历，欢迎联系胖爷，我们一起记录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