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众网·海报新闻记者 满倩倩 郭由 济南报道
截至3月31日19:45，某网络社交平台上一条标题为“如何看待浙江大学博士生送外卖？”的帖子浏览量已突破725万次。
一时间，31岁的孟伟，这位浙大的在读博士生受到广泛关注。与此同时，孟伟的抖音号“正在读博的外卖员”关注量不断攀升，“浙大博士送外卖”“博士生延期毕业”等话题也发酵成热搜，引发网上热议。
3月31日16:50，当大众网·海报新闻记者联系上孟伟时，他还没来得及吃午饭。直到当天下午6点多，孟伟才抽出时间接受采访，并通过视频连线的方式针对网上评论给出正面回应。
“浙大微学工”曾刊发过一篇关于孟伟的个人报道《孟伟：机会来临之后》。图片来源：浙江大学党委学生工作部官方新媒体平台“浙大微学工”
同学眼里的优等生
孟伟高中毕业于邹平市第一中学，这是一所山东省重点中学。
整个高中时代孟伟都是在比学赶超的氛围中成长的。用孟伟当年班主任的话来说，“他虽然不是最拔尖的，但是一直稳定在前十名。”
“我们那一届的高考题不算简单，不少被视为清华、北大的‘种子选手’遭遇了折戟沉沙，而我属于正常发挥。”孟伟告诉记者，在读高中之前，他专程跑到清华大学和北京大学的校园里转了转，“因为我们从小就被灌输将来考大学就考清华、北大，所以我把清华大学的校徽别在胸前，戴了三年。”
“后来我也意识到自己的现实情况，所以适时地调整了大学目标，最后在填报志愿时选择了浙江大学。”2010年，孟伟顺利考入浙江大学，本科毕业于控制系卓越工程师班、竺可桢学院公共管理强化班。四年之后，当他面临中科院保研和本校直博两个选择时，他果断选择在本校控制科学与工程学院智感所直接攻博，师从张光新教授，主攻方向是基于机器学习的城市供水网络水质预警研究和用Smart的方式解决现在的水质异常诊断问题。
2018年11月26日，浙江大学党委学生工作部官方新媒体平台“浙大微学工”曾刊发过一篇关于孟伟的个人报道《孟伟：机会来临之后》。报道中提到，孟伟作为浙大“万名好党员”入选者之一，“脚踏实地”“持续输出”是他在学习、工作和生活中所秉持的态度。在科研的道路上，孟伟以投入的态度诠释“干一件是一件”。
据介绍，孟伟攻读博士期间，曾担任求是学院研究生兼职辅导员。在研期间作为学生第一负责人带队取得全球自动化挑战赛总决赛季军、全国智慧城市技术与创意比赛总决赛二等奖，作为学生负责人负责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项目一项、浙江省科技项目两项，受邀赴德国、加拿大、美国、以色列等访问交流。
孟伟曾荣获“G20峰会优秀志愿者”“浙江大学十佳研究生党支部书记”“浙江大学优秀党员”“浙江大学党员重诺典范”“浙江大学优秀研究生干部”“十佳大学生”等众多荣誉称号，并拿过“浙江大学光华奖学金”“社会工作和社会实践奖学金”等多类奖学金。
在《孟伟：机会来临之后》这篇报道最后，孟伟写下了一段想对学弟学妹说的话：“我相信今天的大学生绝大多数都能够适用‘努力-能力-贡献-收获’这个成长模型，大学是投入产出最经得起检验，也最能够看得见的阶段，没有白白遭受的痛苦和委屈，也不会有白白经历的过往，像士兵许三多一样耐得住寂寞的人有大智慧。不管全世界如何看你待你，请坚持做自己。”
然而，在外人看来如此优秀的孟伟，却因博士迟迟毕不了业，转身干起了外卖员。
2021年6月，孟伟的孩子出生后就患上了暴发性心肌炎，他在微信朋友圈里记录下了孩子生病治疗的情况。图片来源：孟伟微信朋友圈
迟迟毕不了业的博士生
今年2月份，孟伟开始送外卖。3月份，他注册了抖音号，取名“正在读博的外卖员”。
“其实准确地叫法应该是‘正在送外卖的博士生’，”孟伟提到，“有个网友解释得很有意思，‘正在读博的外卖员’和‘正在送外卖的博士生’，顺序不同，意思却完全不一样，一个是励志故事，另一个却充满悲剧色彩。”孟伟说，他开设这个抖音号的初衷是想记录自己的生活，将每天送外卖时遇见的有意思的人和事记录下来。
记者注意到，孟伟最初发布的两条视频内容和自己的孩子有关。经了解，他2019年结婚，妻子是同乡，硕士毕业。2021年6月孩子出生后就患上了暴发性心肌炎。他在微信朋友圈里记录下了孩子生病治疗的情况：“百日坎坷，67天重症监护，4次病危抢救，21种病症诊出，360小时全身血滤……我们在痛中慢慢治愈，也在痛中一步步成长。”
这一年，是孟伟攻读博士的第7年，也是他延期毕业的第2年。
“在确定直接攻博时，我们导师也跟我聊过延期毕业的问题，对于延毕我是有心理准备的。”孟伟告诉记者，现实中大部分博士都会面临延期毕业，但是像他这样延期3年还没毕业的却很少见。
在孟伟后来发布的视频中，除了分享自己做骑手送外卖的日常外，他还曝光了自己读博八年无法毕业的遭遇，他在抖音个人简介上注明，“让顽疾曝光，让学生务本”。
孟伟在视频中透露，他自己在攻读博士期间承担了太多横向课题的工作，与毕业无关的工作导致他抑郁，而凭他个人的能力与精力又不足以独立完成博士论文。提出质疑后，导师对他的安排逐渐减少。渐渐地，孟伟觉得自己被边缘化了，甚至沦为“打杂的”。
事实上，在做横向研究的过程中，孟伟曾尝试撰写了两篇论文投稿，不过由于缺乏前期科研的铺垫，也没有实验平台的数据，因此他的科研论文水平无法达到高影响因子期刊的要求。再加上同寝室的三个舍友先后毕业，或出国深造或找好了工作，这让孟伟更加焦虑，整个人的状态直线下降。2017年，孟伟开始吃抗抑郁的药物，服药让他在半年多的时间里胖了60多斤，也让他对博士论文产生了抵触心理，迟迟找不到“破局”的办法，几次挫败后他越发消极。
对此，不少网友纷纷发帖质疑：“为什么不早点换导师或者转硕？”“承担8个横向课题为何没有一个科研成果？”“博士8年为何没有发表1篇期刊论文？”“博士生选择做外卖骑手是不是炒作？”网上的争论愈演愈烈。
现在回过头再来分析自己被延期毕业的原因，孟伟给出的解释是，“一方面肯定是有个人的原因，无论个人遇到多大的困难，即使我患上了抑郁症，但这些都不足以成为我写不出博士毕业论文、拿不出科研成果的理由，个人原因占很大一部分。”
“另一方面也有学术制度层面和导师层面的因素。比如导师安排了过多的与博士课题无关的工作，有的导师对自己的学生不管不顾，也有的导师会压着学生的论文，卡学生的毕业时间。”孟伟说，他早在2019年就与南京一家军工研究所签订了三方就业协议，但是因为没有拿到博士毕业证和学位证，转硕他又不甘心，所以至今未能入职。孟伟希望通过自己的案例，能够让更多人关注到博士生这个群体，以及博士普遍延期毕业这个现象，“毕竟这个问题落到我们每一个被延期毕业的学生头上，都是一种沉重的压力和负担。”
据《研究生教育研究》数据表明，根据2017年度“研究生培养质量反馈调查”中的“全国博士生离校调查”，我国博士生的平均延期率为39.68%，在延期的博士生群体中，有48.15%的延期时间为一年，19.05%的延期时间为两年，而延期时间半年和超过两年的比例分别为13.01%和12.50%。
孟伟的抖音号“正在读博的外卖员”截图
当骑手送外卖只是暂时的
对孟伟来说，送外卖只是一种暂时的、过渡的生活方式，并不是网上说的那样，是“谋生的职业”。
“孩子在济南住院治疗期间花了将近50万元，全部报销下来差不多有20万元。”孟伟提到，他在选择送外卖之前，还想过去医院旁边的工地上干些力气活。最困难的时候，身边的亲戚朋友都在帮助支持他，导师也打来电话问他需不需要资助，“我谢绝了导师同学的帮助，主要是觉得还没有走到那个地步，也可能是我的性格不喜欢麻烦和亏欠别人，不到万不得已我也张不开嘴去寻求帮助。”
当外人猜测孟伟和导师的关系是否僵化时，孟伟坦言，“我们导师人很好，也一直努力在实验室给我们营造家的感觉。导师喜欢学生拿着问题去找他探讨和交流，但是我的性格使然，和导师之间欠缺沟通。我很理解我的导师，因为他的博士研究生就是这么读过来的，只不过那个时候和现在相比，国家对研究生的要求有些不一样的，现在对博士生论文的理论深度和创新性都有着更严格的要求。”
目前，孟伟的妻子和孩子都居住在山东威海。孩子病情有所好转，除了每天必备的药物治疗，还要定期复查。他一个人在杭州送外卖，到现在跑了一个多月，挣了2000多块钱。虽然挣得不多，每天累得倒头就能睡着，但他却觉得自己的状态在慢慢恢复、慢慢好转。
“我觉得职业不分高低贵贱，当骑手送外卖对我来说是有帮助的，家人也支持和理解我的选择。”孟伟觉得，送外卖对他来说时间比较灵活，既有固定的收入来源，也不会耽误他继续完成学业。最重要的，他还想给自己的孩子树立一个榜样，像电视剧《士兵突击》里的许三多那样，“不抛弃、不放弃”。
采访中，孟伟多次提到“价值感”这个词。他在解释为何选择做那么多与学业无关的学生工作时提到，“在心情抑郁的那个阶段，我迫切希望自己能够走出去，在做那些社会实践和课外工作时，能让我感受到自己的价值，让我有一些成就感。包括现在送外卖也是一样，看到别人对自己的认可和鼓励，会让我觉得这是一种正向激励。”
“我要给自己一个交代，也要给孩子做一个表率。”孟伟透露，目前他正和学院加强沟通，针对他现在的情况，导师、同门师兄弟和其他课题组的老师都在帮助他重新制定研究课题。他和妻子决定，等他博士毕业后，一家三口将到南京定居，开启新生活。
导师回应：2018年曾让孟伟写下承诺书，未达到毕业要求才延毕
4月2日，孟伟的博士生导师张光新教授接受了记者的电话采访。张光新说，孟伟公开发表的部分言论并不属实。
“无论是学校还是我个人，身为一名老师，我们对于博士毕业肯定是有要求和标准的，可是他读博这么多年都没有成果。”张光新说，“孟伟读博期间，不管是指导还是课题安排，我们都是尽心尽责去帮助他的。”
张光新提到，一般导师不会让学生写承诺书，但是他在2018年时就让孟伟写了一份承诺书。张光新说，他在2016年前后就具体化了孟伟的科研任务，但是后来发现他在科研方面的进展非常慢。学习期间，孟伟热心参与了许多社会性的工作，当时张光新提醒过他，社会性工作跟学业是两回事。张光新曾征求过孟伟的意见“是不是可以转硕”，因为硕士毕业的要求比博士毕业要低一些，但是孟伟一直不愿意转硕。站在导师组的角度，既然孟伟下定决心要攻读博士，那他就要聚焦科学研究，做出来相应的研究成果，刊发达到标准的论文。所以2018年10月份，孟伟写了一份承诺书。在张光新看来，后来孟伟多数是说得多、做得少，这些情况在他的个人年度小结里都有所反映，最终承诺没有兑现。
针对孟伟所说的“攻读博士期间承担了太多横向课题工作”，张光新予以否认，“大概在2015年孟伟读博初期，他确实是参与过两个自动控制项目的研究，但是这两个项目的有效时间很短，且两个项目的相关工作本身就不多。”
张光新认为，做研究不能只是纸上谈兵，一定要有工程实践的能力，“我之前会跟学生这么说，现在也会这么说，科学研究要跟工程实践结合，如果我们只是做理论研究，那我们的价值体现在哪里？孟伟刚进入课题组的时候，就给他确定了水环境监控方面的研究方向。”
在张光新眼里，在本科阶段的孟伟多次参加国际竞赛，拿了不少奖，表现非常积极；进入博士阶段，尤其是2016年以来，开始要做与论文紧密相关的科研任务时，慢慢发现他很难深入进去，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目标多、落实少。张光新说，“我个人觉得这个学生独立科研能力方面是有所不足的，他的兴趣点和关注点比较多，但是对科研的聚焦不够、投入不够、深入不够。”
另外，关于“博士延期毕业”的情况，张光新解释说，“目前我们课题组已经毕业了4个博士，十几个硕士，总体来看整个课题组的延毕情况是处于高校的正常水平。孟伟的情况是完全没有达到要求才延毕的。”
“不管怎样，孟伟始终是我们的学生。如果他坚持要攻下博士学位，那我们肯定会提供帮助和支持，这一点毫无疑问。”张光新表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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