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分别用曹雪芹和刘三姐(也作刘三妹)作代表,从文学的两种生产者说起。曹雪芹是作家书面文学创作的代表,他有丰富的生活经验积累,有深厚的文学修养和高超的文字表达能力,有从事《红楼梦》写作的各方面条件。于是,经过“批阅十载增删五次”,终于写成了这部文学巨著。刘三姐——不用介意历史上(传说是唐代)是否真的有过一位十分擅长唱山歌的“歌仙”刘三姐,这里只用她的响亮名头指代无数的口头文学生产者和传播者。这些口头的故事讲述家和诗人,通常经过口头文学传统的长期熏陶,有卓越的现场创编能力和出口成章的才华,所演述的故事和诗歌,也多有堪称经典的名篇。正所谓“虽文人捉笔,不能过也”。看过电影《刘三姐》的观众,一定对电影中刘三姐和罗秀才对歌的场景记忆犹新,刘三姐的诗性智慧和即兴创编演唱的才能,令人倾倒。
从信息技术的角度看这两种文学的生产,就其各自所蕴含的文学性而言,有很多相通之处;就其生产者、生产机制、传播方式和接受效应而言,又各自不同。简而言之,作家文学的生产者一般都是个体,有名有姓;而口头的歌者往往是匿名的众人,那些广为流传的山歌故事,都无法定位到个人,所以民间文艺学界都认可口头文学具有“集体性”。作家的创作过程一般是独自完成的,读者们只关心他的成果,也就是作品;民间的歌手则多是在一个众声喧哗的演述场域完成创编和演述,所以受众们不光是关心故事是否精彩,还关心演述人的个人才艺和水平怎么样。因此,民间文学也被看作是公共性的和过程性的。作家的文思要转化为书写符号记录在纸张等载体上,读者通过阅读(解码)来完成文学的接受,所以作品是居于作者和读者之间的,读者与作者的互动,需要通过作品这个中间环节。民间艺人的艺术表达是直接面对受众的,在演述中,艺人会综合调用人体的感官系统,不仅口吐莲花,还大量运用身势语。受众则在现场观看聆听,参与到叙事所营造的情绪和氛围中同步完成接受,还经常通过欢呼或倒彩来反作用于演述人。若是用认知科学的“具身”(embodiment)和“离身”(disembodiment)概念来理解文学生成和传播的话,口头文学的创编是“具身”的——基于生物属性调用身体的多种官能,嗓音是否悦耳、表情是否生动、身势是否传神等都是评价演述艺术的要素。书面文学的信息传递和流通则是“离身”的——内在的思想情感和语言表达,要经过文字的符号转化,形成一个编码的文本(作品),读者的阅读活动则可能在百年之后、千里之外完成。
“具身”的操演,天然地具有种种局限性。嗓音再洪亮,能够传播的距离也十分有限;记忆力再出色,也不可能准确记住所有内容。故而,克服此类局限的各种努力就出现了——信息不能远播,就安排专人负责信息的传递,如传令官;信息容易出错,就把头脑中的信息以特定方式记录于物质载体上,如图形、符号或文字。特定的符码或文字的创用,就极大地克服了具身性信息的短板。不过,就文字的使用而论,事情远不是那么简单。要想掌握文字,就需要长时间专门的学习,这在经济社会发展水平不高的地区,是只有少数上层才能做到的事情。此外,书写材料是否方便取得,代价是否高昂,是另一个离身性信息的短板。在甲骨上刻出笔画,在岩石上刻出图形,在鞣制的羊皮上写字,都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具身的直接和便捷,与离身的间接和困难,就造成了信息在人群中传递的两端并举。用口头诗学的术语来说,就是“言文双媒介双通道”现象,相互弥补对方的短板,但谁也无法完全取代谁。
人类信息技术的这种言文互补属性,与其他技术的进步有明显不同。我们知道技术进步一直是人类文明演进的重要标志。以衣食住行等人类基本生存活动来看,从以兽皮蔽体到着棉麻丝绸,从茹毛饮血的果腹到烹饪艺术的享受,从栖身于洞窟地穴到建造房屋宫殿,从两足奔走到驾车骑马再到火车飞机,人类一步一步走到科技高速发展的今天。这总体上是新技术全面取代旧技术的过程。随着望远镜和电报电话的使用,关于“千里眼”和“顺风耳”的神话就失去了存在的土壤。
大略说来,信息技术的演进经历了语言、文字、印刷、因特网等几个大的阶段。文字相较于语言是后出的,印刷相较于书写是后出的,因特网相较于出版是后出的。但信息技术的发展并不是简单从低到高的过程,也就没有出现过高级技术取代低级技术的情况。人类社会从来没有抛弃口头语言而只用文字交流,从来没有因为印刷品的出现而放弃了书写技术,也没有因为使用了因特网而废弃了说话、书写和印刷技术。每一种后出的技术,都采用了完全兼容前在技术的姿态。
眼下人工智能在快速发展,它虽然也是处理信息,但不能单从信息技术的角度谈论它。不过在我看来,这也是一种“离身”。作家进行文学创作时的离身,是先将思想和表达进行处理和加工,再投射到符号上。简单说,就是先加工好成品再外移到其他媒介上。现在,从逻辑回归到人工神经网络,机器已经被赋予了掌握复杂算法的功能。你提出要求,它来搜索相关信息,分析和加工材料,还会做出论断,包括利弊分析、趋势判断等。这就等于说,不是思想成果的外移,而是思想能力的外移了。
人类与生俱来的处理和传递信息的能力,主要体现在口头传统上。它具有多模态、即时性、直接性、情景性、参与性、互动性、公共性等诸多属性,这些是无论多么精巧的技术都无法取代的,所以口头传统被称作是“古老常新”的技术。从另一方面说,技术的进步是不可阻挡的,但对其还要保持某种清醒。印刷术的进步让低成本大批量复制读物成为可能,也就出现了少数被遴选的书籍得以大量发行的情况。约翰·弗里教授曾发问:究竟是谁、依据哪些标准,为我们圈定了一个“经典”的范围?这个追问是发人深省的。当某种成为潮流的技术大放光芒的时候,某些有价值的事物就被遮蔽在阴影中了。
(朝戈金,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民族文学研究所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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