芯片人才热,猎头很疲惫(芯片 猎头)

在过剩与平淡之间,市场终会找到一个平衡

芯片人才热,猎头很疲惫(芯片 猎头)

图/视觉中国

文 | 《财经》记者 马慧

编辑 | 黄俊杰

两年五份工作

一个一直跳槽的人所能获得的薪水,更多体现时代对他所从事职业的估价。

过去两年,年过40岁的芯片工程师杜威(化名)前所未有地感受到就业市场对他和同行们的宽容:他连着换了四家公司,每一次他的职业履历都往上升了一格;新公司有任何地方不符合期待、让他感到不舒服,他都可以放心大胆地离开,转头就能找到更满意的下家。

2020年,杜威离开工作多年的AMD,加入GPU图形处理器)初创公司壁仞,没带团队、年薪翻倍到80万元。去了没多久他开始意识到问题,七个技术负责人各个都是行业顶尖,但谁也不服谁,“一个方案今天这样,明天改那样,迟迟定不下来”,干得比较累。

壁仞有让他舒服的工作环境,团队月度奖励3万-5万元是常事,推荐一个人进公司也有1.5万元,“有些公司只给5000,还不够请同事们吃顿饭”。以往如果是这样的待遇和环境,杜威也可能会沉下来做很多年——之前AMD一度穷到年终奖发不出现金,他都待了四五年。

但今非昔比,选择权现在他手上。一年不到,他就离开壁仞去了另一个GPU创业公司。第二家新公司有不少AMD老同事,没有派系斗争、工作流程一致,但部门领导安排周六晚上开会。“如果周六下午才去,你是不是专门为了开会来的?他就明着问你,你会舒服吗?”几个月之后,他再次离职。

新公司也做GPU,规模更小一些。他目标明确:作为普通干活员工,不谈职位只谈钱,达不到预期不动。至于多少钱,他有点不太方便说,毕竟“过了96万那个线之后,加多少意义真是不太大”——年收入超过96万元的部分,45%要作为个人所得税上缴。

不久前,杜威又跳槽了,这次去了一家自动驾驶芯片公司,行业里的最新热点之一。他应该是又找到了更舒服的地方。

HR都会在意频繁跳槽,但杜威的工种不是HR有资格质疑的。他从业十多年,最近六七年做芯片验证,检查和修正芯片设计缺陷,保证芯片能够顺利生产。芯片越复杂验证越重要,以往中国大陆只有AMD、华为海思等少数能够设计完整大型芯片的公司培养这种能应对复杂验证工作的工程师。而过去三年,半导体行业的新公司平均每年完成500多笔融资、吸纳1700多亿元资金,资深验证工程师根本不够分。

不那么资深的也不够分。一位十年经验的工程师感慨说,“现在随便工作三五年,厉害一点的或者不厉害的,跳槽起步基本80万元以上。”

人才解决方案公司翰德(Hudson)的统计显示,芯片是2022年跳槽薪资涨幅最高的行业,平均涨幅超过50%。

一位猎头自嘲说,自己工作已经不是帮工程师找工作,而是帮工程师选offer(录用通知)。他们会将一位工程师的简历分发给多家公司,不出意外,工程师都能拿到offer。

甚至,很多工程师不需要猎头转发简历。另一位猎头接触一位华为海思的工程师,对方年薪50万元,预期涨50%。他给候选人推荐了两家公司,薪资在70万-75万元。候选人回复,自己已经通过内推拿到了三个公司的offer,薪资分别为92万元、95万元和100多万元,他主要想知道哪家更适合自己。

钱总是不嫌多,有位工程师总结说,“这就是自己给自己压力,换个100平的还想换200平的,换大平层还想换大别墅,永远不满足。”

机会太多了,从CPU、GPU这些传统大型芯片,到DPU(数据处理器)、自动驾驶这样随新应用诞生的处理器。根据投行云岫资本的统计,这些领域每个都有近十家公司,多数拿到上亿元融资。

创业公司不是全部。手机厂商小米、OPPO、vivo、联想学苹果自研芯片,增加高端化筹码。蔚来小鹏要自己造芯片做更智能的车。互联网公司为降低数据中心成本也像亚马逊、谷歌一样加入造芯队伍,从最早的百度、阿里,到腾讯、字节跳动,甚至快手。

新公司、新领域和新机会,多到让工程师挑花眼。一位入行三四年的芯片设计工程师加我微信后说的第一句话是,“你觉得做NPU和CPU,哪个好呀?”

失意十年

时间往前推哪怕四年,这也是芯片工程师们做梦才能想到的景象。他们普遍感受到的落差与互联网行业的增长构成一组镜像。

司景行(化名)是一个典型的理工科人才,2002年参加高考,理化生拿到290分——满分300分。他热爱物理,尤其喜欢研究电路图,被中科大电子信息工程专业录取。在20多年前,电子工程是热门专业,能考进来的成绩都不错。从学校论坛里,司景行知道了“这是一个不急于就业的专业。”他安心地读完研究生才找工作。

电子工程专业的毕业生既可以做芯片也可以做软件、做互联网。2009年,司景行研究生毕业时,互联网看上去还不是多好的选择。智能手机不是那么普及,中移动没有4G、微信没有发布、淘宝和大众点评主要存在于电脑屏幕上。阿里巴巴2007年刚赴港上市,市值只有200亿美元,同一年上市的中石油价值万亿美元。

他清楚地记得,毕业时去淘宝当工程师能拿9000元左右月薪,去华为等中国公司做芯片也能有7000元-8000元。如果能去外企做芯片,收入可以上万。

再早一些,反差更明显。一位芯片设计师2003年从华中科技大学电子系毕业。他去上海参加朗讯面试,仅他这一场就有五六百人参加。最后在全国只招了六个应届生,他是其中之一。朗讯是美国AT&T拆分出来的电信设备公司,当时给应届生开的月薪上万元,是同期华为的2倍、阿里的3倍。

落差不可避免,芯片工程师们当年不但收入和互联网行业相当甚至更高,并且普遍认为自己在做一份对技术要求更高的工作。

“学软件是学怎么写程序,学一门语言。学硬件要知道晶体管怎么工作,学量子物理,学最底层的电子怎么流、电子怎么运动。学软件,说难听一点不用读大学去北大青鸟培训一样可以做程序。”一位工作十年的芯片设计工程师说。

一位芯片CAD(计算机辅助设计)工程师在职业生涯早期曾考虑转行做互联网,但面试一家二线互联网公司后放弃了:“对方说你给我写一个代码,把这个网站用爬虫抓下来。我写出来,就通过了,也没问技术原理或者算法。当时我还是蛮诧异的,明显大家追求的东西不一样,他们只想招马上过来干活的,不关心技术好不好。”

回到十几年前,一个人很难预想2007年诞生的iPhone和Android系统会给互联网行业绑上多级火箭。到2014年,阿里巴巴赴美上市,市值很快超过2700亿美元,成为全亚洲最值钱的公司,比当时全球芯片行业第一的英特尔高出足足1000亿美元。

已经加入一家外企芯片软件设计公司的司景行迅速感受到芯片行业与互联网行业的薪资逐步拉大。“最开始大家都不到1万元。但过了五年,去互联网的同学薪资涨到3万元,自己只涨了3000元。”

“当时水木社区的芯片专版上都在讨论怎么转行。”司景行回忆说。那是他真切感到“后悔”的时刻,觉得遵循着当年的兴趣不是最好的选择。

薪资还只是一方面。在芯片外企的工程师逐渐发现,直系领导是自己职业上的天花板,领导不走,自己就没有升职的机会。

全球最值钱芯片公司英伟达1993年成立,目前还只有2万多名员工。晚几年成立的阿里,到今年6月底雇有超过24万人,比2000年多80000%。字节跳动成立十年公司总人数就超过16万。极速扩张意味着需要大量中层人员,老员工可以快速晋升、带团队,负责更重要的工作。

一位微电子硕士毕业的工程师2011年加入了一家芯片外企,一个月收入1万多元,够在上海买1平方米的新房。五年后,上海的房价涨了近4倍,他的薪资只涨了5000元。同期去腾讯、阿里的工程师薪资已是他的2倍,手里股票价值更是他十年也挣不到的数字。

同事们陆续转投携程、爱奇艺和阿里。他坚持到2018年,开始考CPA(注册会计师),三年后转行加入一家投资机构。

市场以外因素,造就了大芯片的大机会

不难理解为什么芯片工程师们到2018年也看不到希望。这个产业在全球已经历数十年发展,一颗CPU用的工艺从2000年的90纳米(个人电脑,英特尔奔腾4处理器)缩小到2018年的7纳米(手机,苹果A12处理器),里面装的晶体管数量从1.25亿个增加到69.6亿个。

数十亿晶体管意味着极其复杂的设计和生产。每一年,芯片行业最靠前的几个公司都花数百亿美元投入设计、研发、生产与软件生态,把没有规模的公司挤出市场。

不只是从零开始的新玩家没什么活路,AMD这样长期在CPU、GPU市场排第二的公司也一度濒临破产,2015年市值不到20亿美元。杜威当时在AMD工作,公司没钱发年终奖,只给了股票。他和同事们也不觉得这有多么划算,因为AMD股价自金融危机之后就在个位数徘徊,甚至长期低于1985年水平。

完全市场经济下,中国创业公司进入这个市场毫无优势,一位当时考虑过加入创业公司的工程师回忆起自己的犹疑,“东西不便宜,问题又多,我干嘛用你的?我当然用最好的。”

风险资本也多有顾虑,少量投资只愿意给蓝牙和音频等技术相对不尖端、巨头看不上的市场,或者与挖矿、AI相伴的比特大陆等公司。华为海思几乎是这个行业里唯一的榜样。

地缘政治变化改变了一切。2019年中美贸易冲突加剧,同期特朗普开始签署多个行政令打压华为,次年开始影响华为高端手机芯片的生产。

受此影响,中国企业愿意采购自主研发的芯片以应对不确定的未来,芯片创业公司有了机会。宏观分析公司龙洲经讯(GavekalDragonomics)的科技分析师DanWang在那一年评论说,冲突将促使中国完善科技基础设施,在长期建立更坚实的技术能力。

看准机会的创业者随即入场。壁仞、摩尔线程等GPU创业公司都在2019年下半年开始筹备。

2020年,寒武纪、中芯国际上市,寒武纪开盘涨幅近290%,中芯国际以超6000亿元成为A股市值最高的半导体公司。风险资本看到了退出的机会。壁仞一年完成三轮融资,拿到20亿元。摩尔线程和沐曦先后融资数十亿元。

为了能投进好团队,投资方放弃了曾经坚持的对赌协议。更多十几二十几年经验的资深芯片技术人才写BP、创业。

互联网创业,一个精通技术的创始人带几个人就能做出第一版产品,开始增长之路,边做产品边组建更大团队。张一鸣靠iOS、Android工程师各两人,就能做出今日头条、内涵段子等20多个应用。

芯片创业不行,在第一块芯片设计出来之前就需要几百人的团队。

硬件从设计到生产的流程远长于建立一个网站或者手机应用。如果把不同的芯片想象成不同的房子,造一间房子需要有人画图纸、施工和验房,组建一家芯片公司就需要架构师、芯片设计工程师和验证工程师。当中每个环节都需要更细分的专业能力。

此前国内有复杂芯片研发经验的工程师不多。外企大部分在中国只有部分环节。民营企业做过大型芯片的也不多,华为海思是新兴初创公司的主要挖人选择。

有经验的更少。那位朗讯的芯片设计工程师认为在外企要做到第三颗芯片才有心得,一个合格的工程师至少要工作五年。经验多少有时直接决定着一家公司能不能设计出一个合格的、可以生产、可以用的芯片。

芯片相关的软件人才也稀缺。互联网公司的软件工程师如果不熟悉电路,很难直接转行。就连芯片研发的支持性软件开发工作,也需要对芯片设计工作有一些理解和经验。

成熟好用的工程师极为有限。一家GPU创业公司的CTO(首席技术官)在挑选核心软件工程师时,要求候选人做过整体解决方案、有管理能力、能拆分软件工作。AMD在中国的软件工程师团队有300人,但他觉得符合这个要求的可能不超过15人。

这样的供需关系,让有经验的工程师被所有公司追逐。

壁仞率先为工程师开出双倍的薪资,摩尔则将资深工程师的薪资推到100万元以上。一位当时在芯片设计自动化巨头Cadence工作的芯片工程师回忆道,“之前芯片工程师很难跨过100万元这个坎儿,在外企得到升到管理层才行。但摩尔线程成立之后,他们很普遍地开100多万元的offer。很多人工资翻了2倍-3倍。”

到2021年底,GPU行业完成百亿元融资,三家融资在前列的初创公司都组建了超500人的团队,在全国各地建立研发中心。

最乐观的时候,哪怕候选人给出猎头觉得根本不可能的涨幅,芯片公司的人事也可能会通过。这种乐观的判断来自公司当时急迫的需求:招人从面试到发offer就三天;有些项目进展就等着招到合适的工程师去推进。要是编译器这种重要岗位,三年工程师就能给到百万元以上。

要求也放低过。最早GPU公司要有3年-5年有GPU经验的工程师,后来变成要有1年-5年任何大型芯片研发经验的工程师。再后来,做相对简单的MCU单片机)芯片的都要。

GPU之后,还有手机厂商、汽车厂商、互联网公司、CPU、DPU、自动驾驶芯片⋯⋯两三年里芯片创业潮密得难分先后。手机新品没有新意,硬件厂商指望靠自研芯片塑造技术形象、打入高端市场。2019年,OPPO的芯片子公司哲库(Zeku)成立。两年后,哲库已扩充到2000人。有的应届生加入哲库,也拿到了比肩AMD八年工程师的薪资。

2021年下半年,原在传统汽车园区的蔚来和小鹏在张江成立办公室,设计自己的芯片。一位感受到GPU公司融资受限的工程师很快决定跳入这个更新、看起来前景更稳定的芯片领域。

2022年,跳槽涨薪的选择更多了:DPU被认为是比肩GPU的机会。客户主要是云计算公司和互联网公司,最近被腾讯第三次投资的云豹智能已估值90亿元。一家DPU初创公司给十年经验的芯片验证工程师开出近200万元年薪。

数据中心需要的服务器CPU是另一个大机会。去年至今出现数十家初创公司。还有自动驾驶芯片公司,今年在已经高涨的市价上再加20%挖人。

对于个人对于公司,保质期还有多久?

靠融资款大手笔挖人的芯片公司们都遇到了难以战胜的对手——不是英伟达,而是下一批拿到钱的公司。

一波又一波创业公司做不同类型的芯片、针对不同的客户,但工程师做的工作大多是通用的。于是新拿到钱的公司就加价从上一批融资的公司里把人挖走。

2020年启动的GPU公司们已经将有经验的硬件工程师薪资推到百万以上,依然留不住人。杜威2020年底离开壁仞时,一年前加入的验证工程师大多已经跳去了别家。

GPU的研发一般需要2年-3年,第一批高薪入职的工程师没有等到产品完成便已离开。多家公司都遇到类似问题。大量注入的资金改善了工程师的境遇,让更多年轻人有动力参与造芯。但过快的人员变动也影响了研发。

今年,哪怕资深的猎头也感到疲惫。服务了一两年的客户,换了面孔。成长起来的GPU公司开始精打细算,今年唯二完成新融资的头部GPU公司沐曦在官网上只留下几个招聘职位,涨幅也只有过去一半。有的芯片公司从薪资中拆出一部分做留任奖——如果工程师在三年内离职,其间发放的留任奖悉数退回。

入职员工签竞业协议是普遍的做法。协议上不写具体公司,只写同类产品和同类业务,表述也是含糊的——“不能到有竞争关系”的行业里,以图涵盖整个芯片行业。这大概不会有什么用,因为自动驾驶公司和ARMCPU公司不会有产品、业务竞争关系,但它们在抢同一批人。

待久了的工程师都担心这样的狂热可以持续多久。那位前朗讯的工程师之后参与过多家公司的芯片设计,并在从业第18年创办了自己的DPU公司。他说如果有亲戚现在高考填报志愿,他会建议报微电子。但再过五年,他可能就不建议报了,他觉得时间就这么短。

倒不是说芯片会不重要,只是芯片这门生意太重规模效应。当中国的芯片产业成熟,也就不会再需要十家GPU公司。同样的过程,全球市场已经历了一遍。现在中国的芯片产业可能会以更快的节奏再来一遍。

但在这一天来临前,工程师们还有机会。工作不到五年的年轻工程师正成为市场流动的主力。他们跳槽理由比多年积累的前辈更直接,比如一起做项目的同事跳槽涨薪了80%。选择公司更简单,一位猎头和年轻工程师谈职业规划,谈到最后发现,不如给他们每个月再加5000元。

芯片初创公司和互联网公司一样,也向员工提供拿股票、期权的选项。但猎头表示,大多数人选择的现金与股票比例是8:2、7:3。年轻工程师们更多选择当下的现金,而不是赌多年后上市的可能回报。

一位资深猎头想象这群年轻人的状态:脉脉里上百封都是年轻猎头的推荐私信,每天接到无数个猎头电话,以至于他们在脉脉上发动态:最近不看消息。但芯片猎头的留言依然没有停过。这样的环境自然会改变人的心态。

“之前大家也会跳槽,但有明确的诉求。比如技术到瓶颈或者个人发展到天花板了。现在大多数人纯粹是因为钱。”一位参与招聘工作的互联网公司芯片CAD工程师说,在加入这家互联网巨头之前他在芯片业工作了九年。

“追求钱没有什么问题,但还是要有点技术追求。”由于只期望更高收入的候选人太过普遍,他已经不再问对方换工作的动机,只看技术水平,以避免因为价值观不合“误杀”技术好的。

虽然“失意十年”期间很不甘,但多位经历过这段时间的工程师都表示,那是一段重要的积累。让他们有机会更成体系地看问题,知道什么是好的流程和做法。

“我们学习了20年,等到这个机会。”一位年近50岁、在2020年参与GPU创业的图形架构师这样描述自己的幸运。他们怀疑,新近入行的人可能不再有时间完成这样的积累。

在过剩与平淡之间,市场最终会找到一个平衡。而找到平衡所需要的时间将决定许多人、许多公司,乃至一个产业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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